【苏越生子】生生死死 第四十六章
第四十六章
当天夜里,林间虫语窃窃。
陵越同百里屠苏应声而起,院落里的妖灵轻飘飘地飞在枝桠与栅栏,指着远方冲天的火光,回眸浅浅一笑。
陵越拧眉问:“无缘无故怎会失火?”
山间夜凉,百里屠苏为他加了一件外袍,同样也是疑惑不解。
妖灵们一脸讳莫如深,最前面藕色长衣的少女摇了摇头,突然开腔道:“有人违逆天道,这是惩罚。”
苏越二人正震惊于她的开口和她口中的内容,芙蕖睡意深深的披衣走来,掩着嘴说:“原来你也会说话?”
妖灵们浅笑不答,在芙蕖的逼问下一哄而散。
陵越看上去精神不错,百里屠苏走上前替他拨紧衣襟,语调无奈地责怪:“也不知道多穿点再出来。”
陵越的手在外袍的遮掩下悄悄摸了一下小腹,含笑点头道:“我记着了。”
回到屋中,两人望向对方,欢喜着相顾无言。
百里屠苏忍了好久,最后轻轻从身后抱住哄着桃夭的陵越,小心地隔了几层衣物一把揽过他的腰,探在他耳边问:“这个孩子有多大了?”
陵越耳尖一红,仍旧老老实实地算了算,眯眼沉思道:“三月有余。”
百里屠苏哽了一声,不知心头是怎样一番惊涛骇浪。他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,只能抬手紧紧握住陵越纤细的腕子,闷声闷气地道:“你又是没跟我说。”
陵越抚过桃夭后心,没有答话。
百里屠苏道:“正月里的事?”
陵越将头埋进桃夭脖间,忍笑说:“你当时答应过我什么来着?”
百里屠苏从善如流:“我当时什么都没答应。”
陵越昂首挑眉:“那还是我的错不成?”
百里屠苏执起他的手,慢吞吞地喊:“陵越。”
陵越摸了一下他的脸,微微笑着应声道:“嗯。”
“所以冬月初一确实是桃夭的生辰?”
“……是。”陵越如实作答。
“可是我们初三就见到了。”百里屠苏平静开口,“你赶得很急。”
“……”陵越只是沉默地笑。
“所以你之前并不是不想来找我,而是不能来找我。”
“屠苏,有些事情不用说的太明白。”
“好吧,听你的,”百里屠苏复又握住他的手,眼光在他指间逡巡,“前前后后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。是你亲口说也好,是别人开口也好,所有的话语加起来也不能抵过一次行动。所以我信你,你可以说,也可以不说,我都看在眼里了,不会再傻乎乎的当一个要凭语言去看真心的傻子。”
陵越微微阖眼,举起桃夭贴上百里屠苏面颊,桃夭咯咯地笑着,大大方方地给屠苏爹爹送出一个奶香味的吻。
百里屠苏托起她的小手,在她额上也回吻了一下。
陵越望着他若有所思,百里屠苏捏一下陵越的耳垂,用眼神不解地询问他。陵越弯唇浅浅一笑,撑着桌子弓腰站起,无比地贴近百里屠苏,檀色的唇在他另一侧脸颊轻轻扫过。
百里屠苏受宠若惊一般张了张唇,陵越泰然自若:“花莺也要亲你一口。”
百里屠苏拨开他的额发,虔诚一吻,语调戏谑:“那我也吻一下花莺。”
远山外,野火烧了整夜。
芙蕖说:“这妖火肯定来者不善。”
芙蕖的话听得百里屠苏直皱眉,他放下刚提来的滚水,侧身坐下捏起额角,五指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敲打。
陵越站在他身侧给芙蕖和自己倒了杯清茶,百里屠苏的视线追着他望过去,陵越感应到什么举着茶杯对他笑,他便将陵越拉得近一些,顺着他背后的衣服章纹一路摸到了前腰,松松的环抱住陵越。
芙蕖脸上一红,连声咳嗽不止,指指隔壁房门:“我去看看罪魁祸首有没有什么异动。”
陵越面不改色的应好,房门阖上时他正要拨开百里屠苏的手,两人手掌尚未贴合,一直安静玩着自己脚掌的桃夭突然嚎啕大哭。
陵越三步奔至榻前,伸手一摸发现原来只是尿布湿了,这才放下心来,缓缓吐出一口气,他想要喊百里屠苏,却感到身边并无人影。
扭头回视,百里屠苏正呆呆的怔立原处,看向桃夭的眼光似是非常疑惑,间或思索着皱眉,而那目光,完全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陵越出声低唤:“屠苏?”
百里屠苏眨了眨眼,走过来拍上桃夭的小肚子,学着陵越之前哄她的语调:“桃夭乖啊,马上就不难受了。”
陵越长吁一气,捏着桃夭纤小的五指揉了又揉。
野火一连烧了三天,在不死不休的这几个日夜里,每天都有妖灵偷偷摸摸地挤进陵越房中,上蹿下跳翻箱倒柜。
也不知找到了什么,十几个云鬓花颜的妖灵聚在一起,哭啼啼的抹着泪。
苏越二人在暗处默默凝视,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走出来,问她们在找什么。
藕色长衣的少女指着木柜字句清晰:“平生记录。小傻说里面有她。”
百里屠苏一怔,翻开记录,竟然又被染污了几页。
百里屠苏忡然发问:“小傻是谁?”
妖灵伸出一指点点屋门:“玉颜。”
无心去管为何千年不化的墨锭会在妖灵手下化开,陵越挥了挥手,真心实意地道了两个字:“抱歉。”
她已经死了,其余的皆是有口难言。
百里屠苏再一次望着桃夭却不喊她名字的时候,陵越深吸一口气,递出不断发颤的手,想要感受对方体温,却在最后关头一巴掌拍在桌上,五指死死扣住桌沿,面上依旧镇定自若:“屠苏,你是不是……”
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存在不为世人所容?
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还这么年轻,不该被这么个小东西牵绊?
心绪百转,却抓不到一丝一毫可能的理由。
少年眼眸清澈如昔,只见他哧哧一笑,搭着桃夭的手逗了逗:“她好小,什么时候才能长成芙蕖那样的大姑娘?”
陵越抱住桃夭在她头顶献上一吻:“很快的。”
百里屠苏的眸里又溢出些许不解的疑惑,如同忘了什么,如何都忆不起来。
就仿佛——
风雪中独行的少年,他手中提着的木剑,不会人言的粉衣少女,古树间终年不散的青霭,已统统不复存在。
野火烧尽的那天夜里,有人劈开火光,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。
“陵越!百里屠苏!”他在栅栏外高声大呼,衣衫破烂也挡不住眼中四射的狂喜。
是天底下名山无数,偏偏居于此处的林木。
黑衣的少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,脸上赫然一道鲜红的五指印。他顶着一张仿佛被人扇得肿成猪头的脸,却依旧懒懒散散事不关己的模样。
林木高举手臂,一扬手中的事物,洋洋得意的开口:“快把裴公子带出来,我带了东西来换!”
陵越提了灯慢慢走到他面前,隔着栅栏看他黑发被火灼得半长半短,无所拘束的飞扬在脸侧。
百里屠苏执着剑跟在陵越身后,芙蕖哼了一声:“还来。”
“陵越!”林木眼中光芒愈胜,扑到栅栏上,砰的一声被弹开,他还不死心,又扑上去,拼命扬高了手掌,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
陵越心口一痛,摸上自己发烫的胸膛,哑声问:“这是什么?”
林木高呼:“这是世人眼里的她!我全部替你取了来!”
陵越骇得血色尽失:“你把他们的记忆挖了出来?你竟然做了这种事!”
原来这三天的大火,妖灵口中的违背天道,竟然是这么回事。
林木不以为意:“只不过是拿走他们一部分记忆而已,”他挥舞着右手,“你到底要不要!”
芙蕖恨恨咬牙:“记忆我要了,裴清你休想带走!”
陵越转头回望百里屠苏,却见他呆愣愣地怔立在身后,眼底是玉颜的身影在他瞳眸里翩翩起舞。
他叫不出她的名字。
明明珍视却无法呼唤出口。
“陵越,你要还是不要!”林木扯出一部分记忆化成幻影,于是玉颜小妖的身影从夜色里跳了出来,一如往日的粉裙乌发,清新憨态,还是陵越刚上山时的样子。
林木冷冷地走上前,掐着玉颜小妖的脖子把她掐得粉碎。
“再不说话我就把别人记忆里的她一个个抹去了。”
陵越甩开灯笼,痛苦地抱头蹲了下去,冷汗从额顶淌到后心。
而百里屠苏的眼里,已涌上一层浸满苦痛的泪水:“玉颜……”
两人重重对视,陵越陡然惊觉,百里屠苏压抑在心底关于玉颜死亡的自责,并不比他轻上几分。
陵越苍白着唇角,吐出一个字:“不。”
“什么?”林木举起在他手中拼命挣扎,轻如桃叶的白衣少女。
“我说不!”陵越站起身一字一顿的答,“我不会把他给你。”
“师兄!”陵越话音刚落,芙蕖便急急地大喊。
掌风从身后凌厉劈来,临到近前,霎时收敛力道,一个昏睡咒落上陵越头顶。
陵越扭头扭到一半,两眼一黑,跌进百里屠苏怀中。
百里屠苏仍举着挥向陵越的手,在他面上无声抚过,他望向林木,面无表情地道:“我把他给你。”
“你想好了?”林木大喜过望,拎着玉颜的脖子把她扔进院子,芙蕖张开手要去接她,却被幻象直直地透体而过,少女重重落下,扑在地上剧烈喘息。林木合上手掌:“先给你这一个,把人搬出来。”
“师姐,麻烦你去一趟。”
“这样真的好吗?”芙蕖拧着眉头,看向百里屠苏怀里一无所知的陵越。
“不还他会后悔的。”
——还了他也会后悔,但别无选择。
林木最终如愿以偿,他接过裴清的身体却无力抱稳他,黑衣少年半真半假的说了声“有趣,你是想爬着把他带回去?”,林木恶狠狠地瞪向他:“你被人打上瘾了是吧?”
少年摸着自己的脸,道:“还有闲心管我。”
林木喊:“还不快来搭个手!”
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芙蕖,抱住即将坠地的裴清,一步两步离开栅栏,慢慢沉没在院外漆黑的水底。
在他消失前最后一刻,少年勾起一个懒洋洋的笑容,冲着芙蕖挥了挥手,腕上是一条满溢清气的紫色绶带。
芙蕖敲着琉璃盏,惴惴不安地忐忑了大半个晚上。
陵越很快便醒来。
然而他只是张唇缓缓地苦笑,在百里屠苏同样无声的苦笑里,扣指紧紧攥住百里屠苏要来的那枚记忆珠。
他把所有玉颜存在过、遗留在那些地方的意识集中到了一起,但又仅是珍而重之的存放好,并不把她召唤出来。
百里屠苏盯着他出神,而后沉默了许久,转头看向不知名的角落:“我知道你不满我这个决定,陵越。”
“三更天了,你要不要吃点什么?”
“你不是说要给花莺弄一件新的襁褓么?”
“桃夭哭了,是不是芙蕖的奶冲的太腥了?”
…………
百里屠苏一口气说了很多,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,也不管前言搭不搭后语,当他终于叹口气打算出去的时候,陵越按住了他放在床边的手。
“是两个,”陵越哑着嗓子笑了一笑,“要弄两件襁褓。”
“什么?”百里屠苏蓦然欣喜。
“有两个,”陵越带着百里屠苏的手触上自己的腰,低眉说:“是两个,你还得再想一个名字。”
他在紫胤真人替他融胎时,便看到了两道光亮,那时他还不敢确定,刚刚听百里屠苏说话的同时,他仔细探了又探,果真摸到了时不时跟不上步调的两重心跳。
百里屠苏倾身环抱住他:“陵越——”
陵越拍了拍他的肩:“我知道。”
一切他都懂,所以不必说。
如果不懂,他就不是陵越了。
翌日天明,芙蕖闹着要回天墉城。
陵越让她再去睡一会,自己则带着百里屠苏,替她收拾一些带给涵素真人的奇珍异宝。
百里屠苏不让他忙,陵越看着百里屠苏笨拙的动作摇头轻笑,转身便寻了张椅子悠悠然坐下,展开袍袖取出记忆珠来回抚摸:“屠苏,你想不想看玉颜?”
百里屠苏动作一顿,揪着眉回过头,想了又想,还是问道:“玉颜是谁?”
陵越所有的语言都湮没在了唇边。
他脸色惨白一动不动,百里屠苏见他无言,抬步将要走向他,陵越猛地低下头去,额发深深遮住眼睫:“不要过来!”意识到语调僵硬,陵越放软语气:“屠苏,赶紧把事情做完,芙蕖急着回去。”
百里屠苏欲言又止,终于点头应好,转回身子手忙脚乱地继续整理包袱。
直到芙蕖一觉睡饱,跑来推了推陵越,笑嘻嘻地说:“师兄,我这就走啦。”
陵越大梦初醒,咬着牙拉住芙蕖的袖子,用眼神暗暗祈求她不要走。
“不要舍不得我嘛,”芙蕖笑容满面,“我会隔三岔五来看你们的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你还真的想我啊?”芙蕖哈哈大笑,“最起码也得过个一两个月吧。”
“芙蕖,你不想再留几日?”
“想归想,可是我更想我爹啊,”芙蕖敲了一下陵越肩膀,偷偷瞄着他的腰暗笑,“哎呀师兄,你就不要想太多嘛,好好在这里过上一段时候,我知道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有些无助的,但是你是大师兄欸,况且还有屠苏陪着你呢。”
“师姐说的是。”少年目光坦坦荡荡。
“屠苏,你要好好照顾大师兄知不知道?”芙蕖斜着眼睛看他,一副不好好待陵越就别回来见我的气势。
“我知道,我会好好照顾他的。”百里屠苏望了一眼陵越,坦然回答。
“师兄,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?”芙蕖亲昵地帮他捶了捶肩膀,“以后自己多多休息哦。”
“我……”陵越咬了咬唇,摇头苦笑,他能说什么,事关百里屠苏,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。陵越缓慢而无力地松开手说:“没有事了,我送你到门口去。”
日光下,芙蕖奋力跳上剑,一瞬间气贯长空,浩然涤荡。
百里屠苏倚在栅栏旁满是笑意的目送她,一回头对上陵越失魂落魄的眼。
“陵越,你怎么了?还有你刚刚问我玉颜什么?”
陵越捏紧袖中的记忆珠,挥开袍袖不作回答。
在百里屠苏清澈得一望到底的目光中,僵直地走入房内。
百里屠苏不依不挠地踏上他的步子,错过他最后一片扬起的衣角。
“师兄,我们什么时候也回天墉城?”
陵越的身影晃了又晃,抬臂向后挥了挥表示暂时没有这个打算。
木门的嘎吱声里,陵越蓦的冷冷一笑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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